迷孙犁的书,大约是在1983年读了《尺泽集》之后。此前早已读过孙犁的《荷花淀》,也读过1981年才出版的《秀露集》,虽也喜欢,但谈不到“迷”。那时我在中学教语文,课余常给学生念书,比如巴乌斯托夫斯基的《珍贵的尘土》,杰克·伦敦的《热爱生命》、《墨西哥人》,鲁迅的《阿长与山海经》和《鸭的喜剧》,萧红的《呼兰河传》(节选)。《尺泽集》中我读的是《报纸的故事》和《读柳荫诗作记》。《报纸的故事》取其故事之别致、生动,《读柳荫诗作记》则更重其语言——我迷孙犁,首先是迷他的语言。至今仍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对于柳荫的诗,我的印象是:婉约舒畅,节拍和谐,有一条脉脉的情绪,贯穿其间;有一点鲜明的理想,悬诸诗外。”
这可能与我的偏爱有关。中国文学中,我最爱陶渊明的语言——大味必淡。孙犁正是这方面的高手。以后就收集孙犁的书,大约用了12年的时间,收集到9本。孙犁在“文革”后共出了10本书,都是他亲自编定的,其中《老荒集》我未买到。
1997年,通过朋友认识了孙犁研究会的秘书长刘宗武,我们谈得很投机,于是有了为孙犁出书的动议。先是出了《书衣文录》,不久又出了《芸斋书简》。后者是孙犁早就想出的一本书。他是一个不喜欢说话和见人的人,他喜欢写信。他的信大都写得有内容,有文采,其实是很好的创作。
出版了这两种书后,又与刘宗武及孙犁的儿子孙晓达谈到重新出版孙犁晚年10本书的想法。这10本书出版时间跨度很大,前后近20年,其中多数印数很少,早已脱销,而且原出版社和版本不一,原书无插图。此次出版,一齐推出,统一开本,多加插图,会是一件极有意义之事。此想法得到他们二人赞同。此后又二年,刘宗武做了大量校阅和收集图片的工作,并经多方征求意见,丛书名就定为《耕堂劫后十种》。耕堂者,孙犁晚年自命的斋名也。为排版方便,我把自己自1981年起购买的9本书,加上刘宗武送我的《老荒集》一起,交印刷厂照排,没想到,清样送来时,发现工厂为了照排方便,把我珍藏多年的书全部拆开,而且用圆珠笔划了许多标记,惨不忍睹。在这些书的扉页上,均记有我当年购到它们时的喜悦之情,记录着我的生命历程。心痛之余,我想,这也算是为出版孙犁的书做出的一点牺牲吧!
《耕堂劫后十种》总计约120万字,我编的时候,一字一字,看了两三遍,真是受益匪浅啊!校的时候,我选了一段完整的、无干扰的时间,不觉其累,反而感到是一种享受。这是真正的美文,其中有些称得上是不朽的文字。透过这些文字,我分明看到一位坚守文化传统的老人,他情感丰富却又刚正执拗,不掩饰自我,也不为别人掩饰,常常显得出格,非常个性化。我分明感到,这样的作家、这样的作品,是很不“时髦”的,是孤傲而寂寞的。孙犁曾接到一位读者的信,批评他发表一些信件,是在浪费读者的时间。孙犁接信后,心情十分沉重,写信给一位朋友说:“我也没有给他回信,怕再浪费他的时间。”
实际上,孙犁是当代极少有的、声望低于其水平的作家,这在我们这个善于包装的、众声喧嚣的社会中,亦可称为奇迹。尤其是他近20年来的作品,所运用的艺术手法,所表现的艺术个性,都臻于化境,却未能为广大读者所熟知,所关注。由此观之,我们出版这套书,也许还有着更加重大的意义。
书出版后,1999年9月16日,我专程赴天津给孙犁先生送样书。孙先生1995年封笔,现住在医院里,大部分时间闭目沉思。书送去时,他没睁眼,也没说话。我们把书轻轻放在床边的柜子上,默默地看着他。他瘦多了。两只手,因为瘦,显得十分修长。
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这套书。